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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舅爷
发布时间:2025-04-08     浏览量:372

关中平原的风里,总飘着些旧时光的味道。在我们这儿,把外公唤作“舅爷”,这是带着泥土气的亲昵。我的舅爷生于民国十年,与中国共产党同龄,他的一生,像一本被岁月翻得泛黄的书,每一页都写着坚韧与温热。

舅爷八十多岁时,仍爱坐在土炕上。土炕靠着斑驳的墙,被子半盖着他清瘦的身子,盘起的腿上放着收音机,舅爷眯着眼在听收音机里的播放的秦腔唱段。大年初二的阳光斜斜照进来,一大家子人围着他,舅爷伸出布满老茧的手,挨个摸索着晚辈的掌心,浑浊的眼睛里泛着光——那是在岁月里反复擦拭的、关于亲情的地图。

童年记忆里的舅爷是利落的。他个子不高,不足一米七的身板却挺得笔直,走路时双手背在身后,麻布鞋在黄土路上敲出急促的节奏,七八十岁仍让我们这些小辈追得气喘。母亲说,舅爷没进过学堂,却在生活里修得了一身“真学问”。早年做地下情报员,背着竹篓穿行渭河南北,青灰色的长衫下藏着比刀刃更锋利的机敏;后来做了乡长,又因家中缺劳力,在太舅奶奶的坚持下卸了公职,回村当起了大队支书。那些年他带着乡亲们垦荒种地,田埂上的脚印比算盘珠子还密,说起政策来条理清晰,骂起偷懒的后生也不留情面,却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服他——毕竟谁能忘记,饥荒年里他把自家的粮票匀给断炊的邻居,自己啃了三个月的高粱馍?

去舅爷家的路,是童年最鲜活的画卷。没有车,我们只能步行,十几里的乡间小路被欢笑声泡得松软。妹妹总爱追着蝴蝶跑,我蹲在西沙河边看小蝌蚪,母亲背着布袋子走在前面,里头装着给舅爷的酥饼、纸卷烟和新做的布鞋。远远望见村口的老皂角树,舅爷的身影准在树下晃着,手里握着旱烟袋,看见我们便把烟锅在地上一磕、烟杆往腰间一别,快步迎上来,袖口还沾着喂猪的麸皮。

舅爷的厨房总飘着麦香。他烙的锅盔足有三指厚,大铁锅上腾起的热气里,金黄的饼皮“滋滋”作响,用手一掰,内里的蜂窝眼儿像藏着星星。舅爷爱听秦腔,每到村里唱大戏,舅爷就被母亲接来住些日子。那些天他格外精神,天不亮就揣着马扎蹲在戏台前,台上的武将甩着水袖,他跟着哼几句跑调的《斩单童》,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像戏台上的汽灯。我们蹲坐在他的身旁,磕着戏场两毛钱买来的瓜子,看他用旱烟杆敲着节奏,惊飞了梁上的燕子。

大二假期见舅爷,他已是八十六岁。得知我要写入党申请书,老人竟像孩子般颤抖起来。舅爷的宝贝都锁在他那个大木箱子里。他开锁的动作很慢,铜钥匙在木头箱子上刮出“咔嗒”一声,一本红绸封面的党章被郑重地捧出来,封皮上的烫金字已有些模糊,却被摩挲得发亮。“当年我在渭河边入党,介绍人说,党是给穷人撑伞的”,他的手覆在我手背上,掌纹里刻着半世纪前的风雨,“写入党申请书要实心实意,就像种地,种子埋进土里,得等着它生根发芽。”舅爷的话我铭记于心。

大三清明前的电话来得太急。母亲的哭声碎在听筒里,我攥着那张已成为发展对象的通知,忽然想起舅爷送我党章时眼里的光——他该是高兴的吧,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,他种下的种子,已经在春天的土壤里冒出了嫩芽。

清明节时,我跟随母亲去上坟。跪在坟前那一刻,新翻的黄土带着潮气,香雾缭绕中,我似乎看到了舅爷穿着中山装,嘴角微微上扬,对着我说“来了”。我摸着碑上的刻字,像摸着他当年拉手时的老茧,烧纸的火星子蹦起来,落在春草上,恍惚又是那年戏台前的汽灯,又是土炕上那本被翻烂的党章,又是十几里乡间小路上永远追不上的舅爷轻快的脚步。

风从麦田里吹来,带着新麦的清甜。舅爷,你看这盛世,正如你当年在党旗下宣誓时盼的那样,而你的故事,早已长成我们血脉里的根,在每个春天,抽出新的枝桠。

 

 

 

李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