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城市脊线时,总有一片云悬在记忆的显影液中。那些值得截取吉光片羽的黄昏,总被车流声冲散在晚风里;那些渴望镌刻的须臾,往往湮没于文档与表格的褶皱间。直到某个傍晚,柳条飞舞裹着斜晖穿过咖啡杯沿,我看见街角长椅上那人仰首的剪影——游丝般的云絮正掠过他的瞳孔,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淡墨,忽然惊觉这世间最珍贵的文字,原该写在天空的素笺。
一人坐在春日的黄昏中看天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,净蓝的晴空,横扫过一抹洁白的微云,此景可入画。我羡慕他,在行色匆匆的市井看云,是有福之人。
并非每个人都惜时如金,大多数人缺失的,也许只是那一份闲适的心境。童年时,我常常看云,躺在我家后山的草坡上,看云这个最高明的魔术师表演。我在云的各种变幻中,锻炼着自己的想象力。有时候,我还会用它们编一个故事。长大后我不再看云,觉得那是天真幼稚的小孩子和需要消磨时日的老年人才做的事。可是我却忘记了,只有孩子和老人才是真正为自己的本心而活,看云这件无用的事,其实是充满趣味的。
说到趣味,古人比我们会生活。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”李白在空寂的山中独坐看云,人与山相望,胸臆随云翻涌,当人与自然亲密无间,天人合一的境界便油然而生,诗情如山泉,自心底汩汩涌出。或许李白本无意成为诗仙,只是他比常人多了一份能够独自看云的心气,便使平淡的生活旁逸斜出,生出许多趣味来,这便成了诗。
肯花时间去看云的人,大概都有着一颗出尘的心,能够跳出世俗生活之外,不为名利所累,因而让心灵自由徜徉,这样的人,胸中自有大境界。
我国历史上齐梁年间的陶弘景,便是这样一位人物。据说陶弘景学问渊博,但本人却淡泊名利,辞去官职,隐居茅山。梁武帝登上帝位后,曾差人进山请他辅佐朝政,陶弘景画了一张画作为回复:画上有两头牛,一个自在地吃草,一个带着金笼头,被拿着鞭子的人牵着鼻子。梁武帝一见之下便明白了,也不再勉强陶弘景,只是每有军国大事便派人进山与之商议,因此人们称陶为“山中相”。有一次,梁武帝忍不住问陶弘景:“山中究竟有什么好,竟能吸引得你连宰相也不愿意做了?”陶弘景以一首诗回答:“山中何所有?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寄君。”看着白云、听着松涛,寄情山水的乐趣,恐怕梁武帝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。
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人,他们能够勇敢地选择最简单的生活,他们抛却一切不必要的牵绊,只为生命中那些纯粹的快乐,只为取悦自己自由的灵魂,就像人间四月芳菲天的某个黄昏,我在街头遇见的那个端坐于熙攘人流中,却能安静地抬头看云的人,他一定比常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的滋味。
李丽